夜雨冷寂。
那些四处相通的巷子里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,而后脚步声渐渐凌乱,仔细听去便可发现那些脚步声不断变化,或如野兽的奔逃,或如清风过堂,而后慢慢向这边涌了过来。
一如潮水般的涌来。
而后便是一阵清脆的金铁声沿着巷子之上的青檐铿锵的传来,像是一柄剑顺着檐角滑过一般。
但是那不是剑,是一块狭长的青灰色铁片,铁片上还会有一个人,那个人叫镇妖十三,意思便是镇妖司的第十三号人物。
他会踩着铁片从那些被追杀的人头顶滑过,然后用手里的铁链箍住某个倒霉鬼的喉咙,或者其他要害部位。
然后勒死。
舌头会吐出来,眼珠会爆出来,惨一点的就会七窍流血,像条被吊死的狗一样被拖走丢掉。
那些仓皇奔逃的脚步声中有一个停了下来,连惨叫都没有,就这么消失了,铁链声一阵喧嚣,然后平静下来。
巷子里的脚步声依旧在响着。
然后便是一阵无比连贯的声音,像是铺得整齐的青石板被人连着泥土一同掀了起来,又像是很多年前秋水畔站在岸边用着扁石块打着水漂的声音。
应该是镇妖九吧,他最擅长的事便是喝完酒掀桌子,掀得多了便很擅长掀石板,石板高速飞行的时候杀伤力很大,所以那几声隐约扑通声,应该便是有谁被石板砸死了,后脑勺多半是一片凹陷,而伏在地面的正脸应该是一种诡异的凸起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,雨也越来越大,然后一阵飒然的风雨声,像是某个书法大师站在一张极好的宣纸前,笔尖的狼毫沾满了墨水,显得异常丰润,然后便是走马龙蛇,一笔写尽人世沧桑而后抛笔而去。
然后脚步声再度少了许多。
那是司主的镇妖笔。
勾芺在巷子尽头的黑暗里背靠着冰冷的墙,默默的听着巷中的动静,左眼泛着冷漠的红芒,右眼却是一片悲戚,淌满了泪水。
所有人都出手了,所以也该到他了。
勾芺微微仰面,那些泪水便没入雨水中。
然后他握住那柄细长的长刀,刀身一半血色,一半如墨,一步踏出,如风雷一般的斩向那些奔逃而来的人......妖们。
鲜血如同一条弧线般扬起在雨中,落了他满面,也掩住左眼中的红芒。
这是他的,巫鬼斩妖刀。
鲜血掩盖了视线,所见都是一片血红色,雨水永远都洗不尽的红色。
镇妖司的那些同僚们匆匆赶来,脚步声越来越近,又仿佛越来越远,然后雨声越来越大,掩盖过一切声音。
一阵惊雷声响起,勾芺一把握住身边的那柄长刀翻身而起。
房间里空无一人。
窗外雨声不断冲刷着那些夜色下冰冷的台阶与梁柱,然后风声裹着寒意入窗来。
勾芺握着那柄长刀站到窗前,时有雨水吹入窗来,冰冷的雨水落在脸上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,却依旧漠然的看着窗外。
“勾芺!”
房间里突然又响起了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,像是千万个人伏在耳边反反复复的说着这两个字眼,亦如同无比辽远的山脉另一头,有人在远远的呼唤着。
勾芺浑身颤抖着,一刀劈碎了那些窗棂,飞溅的木屑伴随着雨水刺痛了眼眸才让那种感觉稍微褪去一点。勾芺捂着头蹲在墙角许久,这才站了起来,平静的拔出刺入左眼的木刺。
“我是勾芺。”
“是一株生在秋水畔的苦芺化作的妖。”
“不是人。”
勾芺轻声说着,说道最后一句的时候,伸手将刀刃握在手心里,然后一用力,鲜红的血液便流了下来,淌了一地。
勾芺低头看着鲜血,神色似是铭记什么,又像是在遗忘什么,最终都化作了目光中的漠然。
“我会偿还的。”
勾芺闭上眼,脑海中浮现出那些飞溅的血液,大红一片盖过了整个世界,像是烙印在脑海中一般。
夜色依旧深沉,不知要过多久才会到天明。
一如勾芺藏在这镇妖司中的日子,多久才会到尽头?
勾芺就这样站在窗前,平静的看着掌心那道伤痕渐渐愈合,然后化作一片如同苦芺叶一般的疤痕,又缓缓消失,什么都未曾留下。
然后天色便亮了起来。
勾芺从屋前檐下拿了那柄伞,然后走进雨中,朝着那个藏在深巷尽头的镇妖司走去。
天色还极早,是以纵使是京都也是难见几个行人走在路上,勾芺一路走到镇妖司门前,看着门前的那几个血红色的大字,沉默的看着,什么情绪都没有流露出来,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。
连续几日的大雨,前院的那些花草又折了不少,勾芺走过去,将长刀放在一边,用着昨日丢在一边很幸运没有被雨冲走的小木架固定着那些花草。
身边不时有着一两个捉妖吏推门走进来,看见勾芺在那里弄着花草,都是很自觉的没有打扰,匆匆从一旁走了过去。
偶有一两个觉得应该讨好一下上司的打了一声招呼,说什么勾仲司早啊,却又被勾芺回头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,讷讷的离开了。
弄了一大早才将那些花草弄好。
勾芺拿着刀走过前院,将伞丢到一旁,然后松了松衣领,在后院随便找了个房门口坐下,很快有人端了火盆过来给他烤着被雨淋湿的衣裳。
勾芺将刀架在一旁的架子上,撩起衣服下摆烤着火,平静的看着下在院子里的那些雨水。
镇妖司前院养花草,后院则是众人喝酒赌博的地方,勾芺对于这种人间的把戏并无兴趣,所以一般也不会进那些由议事房改成的赌场。
一如往常一样,勾芺坐在走廊上烤火,而其余人则是聚在房中博着大小,赌注或是银钱或是喝酒。
临近上午的时候,一向不会来司中的司主难得出现在了院子里。
勾芺瞥了一眼,没有动作,依旧静静的烤着衣摆。
司主站在勾芺身前咳了两声,勾芺只当做没听见。
“你这臭小子。”司主笑骂一声,从勾芺身边走了过去,推开他身后的那扇门。
门内众人的动作一滞,摇骰子的人赤着臂膀踩在桌子上举着一只手顿了一下,看起来格外滑稽。
只不过众人发现进来的是司主而不是勾芺,松了一口气,又继续玩了起来,有在一旁看着的汉子笑着看着大肚子司主说道:“大人要来玩两把不?”
司主摇着头笑呵呵的说道:“不了,老了,我现在也就喝喝茶了。”
说着才想起正事来,对着门外喊道:“勾芺,进来,有活干了。”
勾芺从一旁取下刀,抱着刀走了进来,里面的喧哗瞬间止息了,众人迅速的收了骰子一干物件,然后搬了两根椅子让二人坐下,然后安静的等待着司主说事情。
司主正色看着众人,说道:“昨日陛下召我进宫,主要便是为了一件事。”
众人都没有说话,事情牵扯了宫里那位,便很难轻松起来,是以面色都是有些凝重。
“有人看见西南幽黄山脉中有不少妖族过了秋水,具体原因不知道,或许与陛下病重有关。”
司主面色沉重的说道。
众人面面相觑,有人出声说道:“我们需要去哪堵截他们?”
司主看了他一眼,缓缓摇头,说道:“如今京都看起来平静的像一滩死水,但是相信你们大家都清楚太子与五皇子两边的想法。所以我们不能离开京都,若是京都一乱,妖族再潜入进来,恐怕又是一场大乱。”
“那陛下要我们做什么?”
司主平静的看了一眼众人,又看向一旁的勾芺,缓缓说道:“这些日子都给我勤快起来,我不希望在京都发现妖族的踪迹。”
众人收起了先前懒散的神色,穿好衣袍,一一走出了房间。
房间里便只剩下司主与勾芺。
司主站了起来,走到先前他们摇骰子的地方,找到了一壶酒,看着勾芺说道:“来一个?”
勾芺抱着刀走过去,把壶夺了过来,一个人喝了起来,看着司主说道:“年纪大了就老老实实的去喝茶。”
司主只是笑了笑,而后忽而叹了口气,看着勾芺说道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下来,就是不想让你冲动。”
勾芺喝着酒,沉默着没有说话。
“能够进镇妖司的人,谁不是和着妖族有着血海深仇,我不希望再发生三年前那种事,你一不小心杀红了眼就提着刀杀过了秋水。”
司主语重心长的劝着勾芺说道:“镇妖司谁都知道你父母死在妖族手里,可是你有没有想过,秋水过去便是西南幽黄山脉,天下妖族大多聚集在里面,你一个人就算杀过去如何能再出来?”
勾芺沉默少许,说道:“我本来就没有想过再出来。”
司主似乎有些恼怒,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,说道:“所以我当时才说你胡闹!你知道当时为了救你出来,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?邻近三城的镇妖司分司死的一个不剩!就是京都镇妖司,也死了数十人,当时我就想把你淹死在秋水中你知道吗?”
司主说着,胸口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不断起伏着,却又缓缓平复下来,说道:“但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,不仅是因为镇妖司当时已经不能再死人,还有便是,若是你死了,以后谁来给我养老送终?”
勾芺只是仰头喝着酒,什么都没有说。
司主叹息着看向勾芺,说道:“我已经老了,以后镇妖司终究还是要交到你手里的。”说着,拍了拍勾芺肩膀,“这一次,就听话,不要乱跑了。”
司主说完,腆着大肚子走了出去。
勾芺看着那扇缓缓关上的门,手中的酒壶渐渐的有些抓不稳,不住的颤抖着,勾芺想撇开这些情绪,举起酒壶到眼前,酒水却颤抖着尽数倒在了脸上。
然后他想起了三年前那件事。
一路杀过秋水是真的。
不想回来,也是真的。
所以当时他被司主带人捆着押过秋水之后,面朝着秋水跪地痛哭不止。
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难以报仇而悔恨痛苦。
只有勾芺自己知道。
他本就是一只生长在秋水畔的妖。
他只是,想要回家。